下半身的下半生（一）
文/ 白映俞
「快站起來啊！坐在那裡幹嘛？今天工作一大堆你還在那邊拖！」
王德望被救護人員推進急診室時用左手臂遮住頭，腦海中迴盪著老媽毫不留情的責罵。
「先生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
王德望張開眼，看見一位身穿白袍與深藍工作服的女子正望著自己。
「我是林晨琍醫師，你怎麼了？」女子問。
看著林晨琍銳利的眼神，德望感覺自己像隻無助的待宰羔羊。
「我兩隻腳沒有力氣，完全沒辦法走路，連站都站不住。今天早上起床後便跌坐在地上。」王德望愈說，聲音愈小。
「喔？兩腳都不能動？是突然發生的事嗎？最近這幾天有受傷嗎？」林醫師看了看檢傷單，說：「你才二十九歲耶。」
「快三十了…」王德望嘆了口氣道：「最近這兩、三個月來，我覺得自己的腳愈來愈沒力，經常都麻麻的。大概兩個禮拜前，走路愈來愈吃力。沒想到今天跌倒後就再也站不起來。」
說到這裡，德望閉上眼睛，生怕醫師讀出他瞳孔裡的恐懼。
「我們來比一下力氣。」林晨琍說，接著伸出右手握住德望的右手，「來，用力握起來。」
王德望稍稍使了點力，怕弄痛眼前美人的手掌，不過林晨琍卻催促著：「最大力了嗎？再來！」
王德望只好再加把勁，直到林晨琍滿意地說，「好，現在我們來比腕力。」
王德望搞不懂這女孩子為何這麼喜歡「討皮痛」，只能遵照指示用全力扳倒她。又試過左手的手勁和腕力後，林晨琍點點頭似乎很滿意，開始檢查腿部。
「我會壓住你的右腳，然後你要用最大的力氣把我的手往上抬。」林晨琍打直手臂往下壓。
王德望瞪著被醫師壓住的腳，握緊床欄，從嘴巴大口呼氣，他的背因為用力而拱起，但他的右腳卻沒能離開床舖。接下來林晨琍扳動德望的腳，一會兒彎，一會兒直，一會兒請他踢腿，一會兒請他下壓，但這雙腿完全沒有動靜，根本不聽使喚。
林晨琍從白袍口袋掏出扣診槌，走到床尾，對德望說：「放輕鬆，我要刮一下你的腳底！」
「我超怕癢！」王德望胸口猛地揪了一下，急忙想縮腳，卻動彈不得，僅能眼睜睜看著林晨琍用扣診槌的尖端向自己的右腳進攻。
想不到，並沒有出現預期的搔癢，王德望只看見腳趾頭往天花板伸展，腳底板則是一片麻木。林晨琍又在左腳底刮了一次，左側腳趾頭同樣伸展開來，上演了一秒鐘的無聲默劇。
接下來，林晨琍將左手臂穿過德望膝蓋下方勾住，再用扣診槌敲打膝蓋，原本動彈不得的腿突然往上踢了一下。
「能動了！」王德望好興奮，醫師竟然像變魔術般把自己「修好了」。但是，那一絲驚喜稍縱即逝，之後德望的雙腿依舊文風不動。
「最近有發燒嗎？」林晨琍問。
「沒有。」王德望搖搖頭。
「有搬重物嗎？」
「有，經常搬。」王德望說：「我們家開印刷廠，去年爸爸過世後，進貨出貨都是我在處理。」
「看來可能是椎間盤突出壓迫脊椎神經，導致下肢癱瘓。」
「壓迫…會好嗎？」這些好像很熟悉卻又很陌生的醫學名詞，讓王德望感到恐懼，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走路，也不曉得有沒有機會恢復。
「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好受，待會兒先幫你打些藥物，神經消腫後或許症狀會減輕。」林晨琍的語氣多了點溫暖，說：「接下來還要安排核磁共振檢查以確認診斷。」
王德望沒說什麼，怕淚水失控，只能躺在病床上別過頭，由護理人員推往觀察區。
※
王德望盯著點滴瓶，盯著清澈液體裡透出的亮光。
「鬧哄哄的急診還真像繁忙的小吃店啊！」王德望心想：「走進來的人看不出要找誰點餐，而穿梭其中的工作人員又好像都能順利完成大家的要求。打針、給藥、作檢查，一張張病床來來去去，好不忙碌。」
擁擠嘈雜的急診室，轉移了德望的注意力，「那個右腳打石膏的女孩應該是大學生，負責陪伴的兩位男同學還真是殷勤。」
王德望一邊觀察，一邊推想劇情，不禁在腦子裡寫起了故事。究竟誰會勝出？亦或發展成三角戀情？還是發出兩張好人卡呢？
寫故事一直是德望的興趣，從學生時代就經常塗塗寫寫。原本以為家裡既然是印刷廠，要把自己的文章印成書，過過當作家的乾癮，應該不成問題。幾年前，王德望鼓起勇氣問爸爸能不能替他印幾本作品，爸爸撇撇嘴，說：「我忙賺錢就忙不完了，哪有時間弄你這種玩票的。你想印，自己來學，自己印。」王德望果真辭了工作回家幫忙，不過印刷廠的工作和想像中大不相同，光是印製喜帖、訃聞、名片、傳單就讓人焦頭爛額，每天都忙著趕工、交貨他人的婚喪喜慶，父親過世後更是一刻不得閒，甭說印書，連寫文章的機會都沒有。
「不曉得我那些檔案還在不在…」想著想著，王德望的心揪了一下：「這幾年到底在幹嘛？曾經喜歡的一切竟然全都給擱下了，每天從早忙到晚，好像很充實，但是猛一回首，才驚覺什麼也沒留下來。唉…現在腳麻癱瘓也是剛好而已，原來我的生活已經麻木很久了。」
「08床，王德望先生嗎？」身穿紫色工作服的精瘦男子靠近，手裡揚著綠色檢查單，說：「我要送你去做檢查室，有其他家屬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王德望吸了口氣，告訴自己不要緊張，但是在答案揭曉前，真的有人能夠不緊張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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